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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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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下霜的早晨,整个楼房都被霜气裹住了,呈现出一层银青色的光泽。当深秋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楼房上的光泽便成了一窝一窝的,每一窝里仿佛都穴着千万颗芒刺一般的小针儿,小针儿闪闪烁烁地亮着,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极刺眼。

    在雾气消散之前,整座楼看上去像梦一般的缥缈。明明看它是摇摇地上升;却又觉得它是在下沉,缓缓地下沉。扁担杨的土地在它的重压下呻吟着……

    三十

    瘸爷走出来了。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屋里坐着,像枯树根一样地呆坐着,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只有眨眼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都知道他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个无法解开的◎,他被这个◎死死地缠住了,他在推一扇永远推不到尽头的磨……

    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什么。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屋……

    春堂子娘站起来跟瘸爷搭话,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着死人的灵床前,掀开死人的“盖头布”看了看,重又给死人盖上,还是一句话不说。他默然地在死人跟前站着,站了很久,就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春堂子娘说: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

    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村长杨书印临走时说过这话。可瘸爷,多日不出门的瘸爷,竟也说出了这话……

    瘸爷出来之后没有回家,他拄着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们看见这位多日不出门的老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桥,然后便在田野的尽头消失了。没人知道瘸爷干什么去了。他走时什么也没有说。人一老就怪了。

    午后,瘸爷又在村街里出现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很怪的亮光。他看人的时候也很怪,不是从上往下看的,而是从下往上看的。斜着看的。他很有气魄地跟在瘸爷后边,二三十岁的小伙,却有着八十岁老人的神情。

    这个年轻人就是瘸爷要去请的“阴阳先生”的孙子,“小阴阳先生”。

    瘸爷本是去邻村请老阴阳先生的,可老阴阳先生已经不干了。他说他老了,孙子已经超过了爷爷,他不再干了。谁也料不到这年轻的娃子竟是阴阳先生,而且比他爷爷还要厉害。据老阴阳先生说,这娃子初中毕业,有文化。可他也没想到这孙娃子竟也干上了这门行当。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开始走“邪”路的。那时候他才是十几岁的娃子,趁抄家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了几部“邪书”,就关着门在屋里看起来。他整整研究了十年,把什么都看懂了,吃透了,这才出来跟爷爷对话,一对便把老阴阳先生对住了。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天干?”孙子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谓之天干。”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地支?”孙子答:“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谓之地支。”老阴阳先生拈拈胡须,问:“何为上,何为下?”孙子答:“天变见于上;地变见于下。”老阴阳先生又问:“何为八卦?”孙子答:“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谓之八卦。”“何谓六十四卦?”“两卦相重即为六十四卦。”继而孙子不等爷爷再问,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后八百年的历头;背出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之理;背出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的枝枝节节;背出了《麻衣相法》、《奇门遁甲》、《六壬》、《文王课》……的解法,对了整整一天。末了,老阴阳先生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从此,他就再也不出门了。

    八十年代,无奇不有。堂堂的中学生一下子就取代了爷爷,吃上“邪”饭了。小阴阳先生出手不凡,他看得准说得邪乎,名气越来越大,连县上的干部都坐轿车来专门请他去“看看前程”……

    对小阴阳先生瘸爷本是不信的,他一定要老阴阳先生走一趟。老阴阳先生笑了,他指了指西边的瓦屋,说:“你看,早就没人请我了。”瘸爷抬头一看,见那瓦屋的门前果然蹲着许多人。不但有乡下人,还有不少城里人,那些人穿得都很体面,有些很像是县上的干部。这下子,瘸爷也不敢小看这位小阴阳先生了。

    这位小阴阳先生太阳老高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出来便被人围住了。小阴阳先生伸伸懒腰说:“不管是相面、算卦,我一天只接待三个人,其余的对不住了,改天再来。……”

    这当儿,老阴阳先生把孙儿叫了过去,特意嘱咐让他跟瘸爷去一趟。说他跟瘸爷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小阴阳先生斜眯着眼看了看瘸爷,说:“老先生,你知道我出门一趟是多少钱?”

    瘸爷怔住了。过去老阴阳先生出门是从不讲钱的,看了之后,也是给多少要多少,可这小阴阳先生出口就是钱,也太……

    “我出一趟门就是三十,不管远近。”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见老阴阳先生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也就明白这小阴阳先生是不管爷爷那一套的。于是,咬咬牙说:“三十就三十吧。”

    小阴阳先生这才说:“好,看爷爷的面子,我去。”

    就这样,凭了老阴阳先生的面子,瘸爷才把小阴阳先生请来了。

    一进村子,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那眼眯斜着,四处望了望,说:“这村里邪气很重啊!”

    瘸爷回过头来,默默地望着小阴阳先生,问:“哪儿有邪气?”

    “邪气来自上方。”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不吭了,又领着他往前走。可这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就又站住了。

    “怎么了?”瘸爷回过头来问。

    小阴阳先生脸色变了,眼斜斜地打量着老人,缓缓地说:“老先生,我告辞了。”

    瘸爷说:“钱不少你的……”

    小阴阳先生说:“钱我不要了,这趟算我白来,我走了。”

    瘸爷一顿拐杖,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你早说呀?早说我请你爷爷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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