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她没有见到谭招弟。她猜不出巧珠奶奶从啥地方听来的。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她点了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体。”“学海,你听见了吗?阿英参加了共产党,这么大的事体,把我这个婆婆完全蒙在鼓里,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你说,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张学海给娘一问,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娘的一对老花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在等他的回答哩。他往汤阿英身上一推,说:
“你问她呀。”
“阿英,我问你,你是不是我们张家的人?”巧珠奶奶愤愤不平地说。
“我怎么不是张家的人?”
“你既是张家的人,这样大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入党是我个人的事。我打了报告,也不晓得够不够条件,区委没有批准,怎么对你说呢!今天党支部才通知我批准了。
我还没来及给你说,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入党是你个人的事体?”巧珠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你是不是张家的人?你加入了共产党,为啥不告诉我?倒给我说说看!”
“参加共产党是为了闹革命,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张家的事。”
“哎哟,说的倒轻巧。你参加共产党,同张家没关系,哼,一笔写不下两个张家,万一出了事,和张家能没关系?”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乱抓乱杀共产党的事体,在巧珠奶奶脑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现在生活好做了,又搬进漕阳新村,领了工资,钞票放在家里过夜不用发愁,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学海在人民银行里还有点存款,应该安安分分过几天舒服日子,参加共产党做啥呢?
汤阿英猜出了巧珠奶奶的忧虑,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怕啥呢?”
“谁还不晓得现在共产党解放军坐的江山,用不着你教训我。我这个老婆子再落后,这点事体还不了解?别把我看扁了。”
“你了解,怕啥呢?”
“万一国民党反动派……”
汤阿英不等她说完,插上去说:
“国民党反动派这一辈子别再想回上海了。就凭蒋该死手下那几个人,能派啥用场?他们要回来,我们一个人一口唾沫也把他们淹死了。娘,你放心好了。”
“这个我晓得。”巧珠奶奶发觉自己的顾虑不对,连忙改口,把话题岔开,问汤阿英,“当了党员,他们加你工资吗?”
“不,这和加工资没有关系。”
“那么,是不是提拔你领导啥工作呢?”
“党员就是党员,要啥提拔哩!”
巧珠奶奶困惑不解了:
“这么说,入了党,一点好处没有,还不是跟不入党一样,你为啥要入呢?”
“不是告诉你了吗?为的是革命,为了全世界共产主义的事业。当了党员,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做生活要当模范,只是增加了责任,没有特别的权力。”
“尽是吃苦,何必做党员呢?”巧珠奶奶还是不理解。
“革命为了大家,大家好了,自己也就好了。”阿英觉得今天和巧珠奶奶讲的话真费劲。
“革命就少你汤阿英一个吗?你不入党,人家就不革命了吗?看你自己捧的,简直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啦!”
汤阿英听婆婆的话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怒火从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真想痛痛快快地批评她一通。一想到现在入党了,婆婆是个群众,整天在家里带孩子,烧茶弄饭,外边许多事体不了解,难怪她有这些不正确的看法。自己过去在这方面很少跟她谈起,讲起来,也有一份责任。现在应该慢慢给她谈谈,何况她又是长辈,不要给人家觉得当了党员,连婆婆也看不上眼了,那影响不好。她按捺下心里的怒火,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很多事体我也不懂。我没啥本事,现在有了一点进步,全靠党支部的培养,我怎么能够自高自大呢?革命少我一个,当然没有关系;可是,你不革命,他不革命,叫谁去革命呢?”
“让人家革命去好啦。”巧珠奶奶说,“我就看不出入党有啥好处!”
巧珠奶奶的话没有说完,余妈妈和张小玲走了进来,一见了汤阿英,余妈妈笑嘻嘻地对她说:
“恭喜你,阿英,区委批准你入党了。”余妈妈转过脸来,看见巧珠奶奶不声不响地坐在窗前,便过去招呼道:“也要恭喜你,巧珠奶奶,你的儿媳妇入党了,这是桩大喜事!”
巧珠奶奶没有啧声,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余妈妈见她神色不对,便问汤阿英是不是出了啥事体,还是和谁吵嘴了。汤阿英不方便解释,巧珠奶奶又紧闭着嘴,张学海把刚才婆媳争论的事扼要地告诉余妈妈和张小玲。余妈妈一屁股坐在巧珠奶奶对面的长板凳上,中间隔着那张方桌,她说:
“巧珠奶奶,阿英入党事先没有告诉你,不能怪她。余静解放前入党,事先也没告诉我,组织上批准她入党很久了,我都不晓得。当时,经常有些同志到我家里来开会,要我坐在门口给他们留心过往的人,有宪兵警察和那些鬼鬼祟祟的坏人从弄堂里过,我就咳嗽一声,让余静她们在里头有个准备。她们开啥会,做啥事体,我从来不问。我慢慢看出来,她们在闹革命,一些事体不告诉我是应该的。我也不是党员,不应该随便打听这个探问那个。……”
巧珠奶奶不等余妈妈说完,插上来说:
“那是解放以前啊,我听你说过这些事。余静当时进进出出,忙得很,我也猜出了几分。她们在闹革命,让人晓得,有性命危险,当然不能告诉人。那时,我也没有问过余静。全国解放好几年了,阿英入党,为啥对我保密呢?”
“虽说解放了,余静也没有把党里的事都告诉我。”
“余静的嘴这么紧?”巧珠奶奶暗暗奇怪。
“不是她嘴紧;年青人入党也好,厂里工作也好,都是他们自家的事体,我们不要去过问,也不该去过问。”
“阿英是张家的人啊!……”巧珠奶奶一向尊重余妈妈的意见,认为她见多识广,懂得的事体比她多,对她们也经常照顾,现在,听余妈妈说的话,却有点不同意。她仍然认为有权力过问汤阿英的事,点出汤阿英是张家的人,看余妈妈哪能回答。
余妈妈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她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阿英当然是张家的人,一点不错。但她在厂里工作,有工会管,是国家的人;现在她入了党,党员有党支部管;她为党工作,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工作,她今后一生属于党的了,用不着我们再给她操心了。”
余妈妈没有点破巧珠奶奶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委婉地说明汤阿英没有告诉她入党的事,没啥不对的地方,劝她今后也少管阿英的事。巧珠奶奶听的心里明白,想想余妈妈对余静也是这样,当时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可是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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