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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亚宾那间X光室,现在完全改了样。所有X光器材,不论大小,都搬到仓库里封存起来了。窗口写字台上再也看不到每一种X光器材的样本,墙上挂的一张X光图样已经发黄,靠下面一角给风吹破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样子斜挂下来,几乎要掉了。屋顶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有一个手指大小的蜘蛛在忙碌着结网,紧张地工作着。墙角落和窗口积满了灰尘,只有那张写字台和皮转椅子还算干净,夏亚宾正坐在那里。他的斜对面坐的是夏世富。
夏亚宾表面还算安详,可是他的内心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在失望中,他在马丽琳家里遇到了徐守仁,面前露出了一丝希望的阳光,以为凭徐守仁一句话,他这个小小的职员哪个地方也好安插了。徐义德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手里办的企业那么多,多用个把职员不算一回事!仅仅是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徐守仁,贵人多忙,徐总经理的儿子,当然整天不会空闲,后悔当面没有约好时间去拜会他。错过了这个稀有的机会,再专门找他就非常困难了。他是相信命运的,他到福佑药房来,靠了朱延年这位亲戚。不幸遇到童进,碰到“五反”,福佑出了事,是他走的倒霉运。偶然遇到徐守仁,大概要转运了,可是自己没有抓住,第二次很难见到。他打过电话到沪江纱厂,那边说小开从来不到厂里来的;打电话到徐公馆,说是到西湖游览去了;过一阵子再打,总说没有回来;到后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追问他是谁,在啥地方工作?住在啥地方?他吓得不敢回答。以后,打电话去,一听见他的声音,干脆把电话挂了,连一句话也不问了。他安慰自己。也许坏运还没有走完,也许交好运以前要遇到一些挫折。他经过许多挫折,这个好运始终没有来,而且店里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了。薪水老是发不出来,每个月顶多发半薪。现在更糟糕了,连半薪的影子也没有了。他每天照例来上班,下班,一个人枯坐在X光室,等候发薪水的消息。每天都是空着两只手回去。更糟糕的是徐守仁始终没有消息,他曾经在徐公馆附近等过一天,以为总可以在附近碰上徐守仁,可是连影子也看不见。他不知道徐守仁到啥地方去了。真是急死人。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坐在椅子上,不断地长吁短叹,夏世富关心地问他:
“亚宾,你为啥又叹气呢?”
“我们这个日子熬到哪一天呢?每天上班下班,屁事也没有。前些日子有人来讨债,要好言好语才能把债主打发走。虽说不好受,但日子还好打发。现在人家看穿了福佑的西洋镜,了解没油水了,用力也榨不出一滴油来,干脆不上门了。我们没事做,每天把《解放日报》都翻烂了。每条新闻都看了,每篇文章都看了,每个广告都看了,连寻人启事也看了,还有啥好看呢?”
“再看《新闻日报》。”夏世富给他开玩笑。
“这还用你说,《新闻日报》和《解放日报》的消息差不多,整天看报也不像话呀!”
“找点书看。”
“福佑药房也不是图书馆呀!老是看报看书这日子也受不了。老实说,书我也看不下去。每天一清早,家里人就向我伸手要钱。我向谁伸手呢?朱经理关在监牢里,马丽琳又不认账,送点买小菜的钱来就算不错了。”
“不仅你一个人这样,我家里也没有人送柴米油盐酱醋茶来,也得要钱去买。老婆娘家是个穷鬼,一点贴补也没有,还不是向我伸手。”
“你和我不同,”夏亚宾羡慕夏世富,说,“你的朋友多,到处都是熟人,就是拉点饥荒,也比我方便。”
“拉饥荒可能比你方便,一回问题不大,二回就有点勉强,第三回,干脆免开尊口。我认识的人,都是些小职员。他们每月的收入,正好够开销,经过‘三反’‘五反’,外块没有了,连佣金也拿不上。一点工资,一个月维持过去,已经不错,哪里还有富裕?就是剩下一些钱,人家不会放到人民银行,防个生老病死?凭啥要借给你花?”夏世富生怕他开口借钱,暗中把门堵死。
“你说的倒也有理。”
“讲起来,倒是你比我好。”
“我哪一点能比上你?你是福佑药房的外勤部长,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要是福佑没出事,你说的还有点影子。现在,我和你一样,蹲在店里叹苦经,啥能力也没有哪。”夏世富想到过去,不胜今昔之感了。他也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实在叫人伤心,没有出事,拉个千二百万,用不着朱经理出面,只要我说一声,不必亲自去拿,保险人家会送上门来。要办点货,不用我跑腿,一只电话,要啥有啥。现在是,跑上门去,还是要啥没啥。人家要进步嘛,检举朱经理,害得我们这些落后的人好苦。”
一提到童进,夏亚宾和复世富一样,满肚子怨气。夏亚宾冷笑了一声,说:
“人家不在乎,只要裤带一紧,可以顶个三天五天。他也是自讨苦吃。”
“大概人家肚子也进步,少吃一顿两顿不在乎。你看他整天跑出跑进,干的可欢哩,一点不愁。”
“我们怎么能和人家比呢?”夏亚宾怨恨中夹带着嫉妒,说,“区里表扬了他,现在又照顾了他。”
夏世富以为童进工资按月照发,吃了一惊,急忙问道:“照顾他?我们也是福佑的伙计啊。他要是按月照发工资,那我们可有话讲了,特别是你,技术人员,更应该讲话了。”夏世富心中有鬼。朱延年过去曾经给他说过:反正这些事做了,大家有份。万一政府知道,或者有人告发,我反正好不了,你也不会好的。如果我判十年徒刑,你呢?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要是混得好,不出事,或者出了一点事,好好应付过去,大家都好。朱延年一抓进监牢,他就想到自己。有人来查个材料,他不敢不说,也不敢多说。店里的事,对他有利的,他不敢出头露面,总是设法推给别人去争。争到了,自然有他一份。夏亚宾到马丽琳那边去讨工资,也是他指使的。
“现在还讲啥技术人员不技术人员,大家都跟着朱延年倒霉。区里照顾童进,是不是按月发工资,不大清楚。我听小叶讲,他在区里另外有了工作……”
“啥工作?”夏世富在店里特地装得安分守己,要他做啥,就做啥;不告诉他的事,从来不敢乱问。他第一次听到童进有了新的工作,感到惊奇。
“在区法院里,陪审那些犯法的资本家。”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哩。”
“有多少工资?”
“工资一定不少,要比蹲在福佑这个倒霉地方好多了。”夏世富说,“人家得发了,现在是干部啦,抖起来了。”
“谁?”叶积善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在夏世富旁边的椅子上。
夏世富脸红红的,他想掩饰过去,可是从叶积善的问话里,料想已经知道了。要是避开他,反而见外于叶积善了。他简单说了一下童进在区里有工作的事,把前面一段话遮盖过去。他说:
“不是亚宾告诉我,我还坐在鼓里哩。”
“是最近的事。”
“他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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