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筱堂回到梅村镇那天晚上,汤富海和阿贵在朱暮堂大厅隔的那间屋子里正在计算朱筱堂请假的日子。汤富海坐在红木大八仙桌旁边,伸出满是老茧的黝黑的右手,几十年的劳动在手掌上面留下了一条一条很深的纹路。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可是他手上还残留着泥土的香气。他在灯下,屈着手指,嘴里默默计算,对阿贵说:
“连续假在内,朱筱堂这小子今天该回来哪。”
“会不会躲在上海不回来了?”
“什么,”汤富海摇摇头,说,“不会,上海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他躲不起来。他娘在这里,他会回来的。”
“苏沛霖最近常和我打招呼……”阿贵说。
“这个狐狸精,要好好提防他。别看他嘴上说的那么好听,他心里另外有一套。”
“我看他贼眉贼眼的样子,早就晓得他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在他手里吃的苦还少吗?昨天晌午,他对我说的话可甜哩,恭维了互助组一大顿,看上去,他想参加。你看,坏不坏?”
“你答应他了吗?”
“我再老,也不会糊涂到那个程度。我怎么会让狗腿子的脚伸到我们的互助组来哩!”
“千万不能答应,他就是混进来,我也要拿扁担把他撵出去。”
“谁让他参加,我也不答应!互助组正有些人动摇,坏家伙一钻进来,更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今天又有两户要退组哩。”
“不互助了吗?”汤富海的手指着阿贵,好像要退组的就是阿贵。
“他们说,互助组没有生产计划,现要现叫,不是个办法。去年的互助的账目算得不大清爽,有的没有领钱。他们劳动力多田地少,参加互助组不划算,不要互助了。”
“这是啥闲话?”汤富海一听这些话,头上直冒火星。说,“对我这个组长有意见不当面提,背后乱说,要退组这不是硬‘将’我的‘军’?我们这个组,我不是说过,也订个生产计划吧,大伙说,有多少活做多少活,订啥计划。这能怪我吗?哪户的账目算得不清,为啥不早提?账是大家算的,怪谁?没发钱,也不是一个两个,我也没有领,这算啥!劳动力多少,有啥关系?我早就说过,评工计分好了,大家又嫌麻烦,说啥做工做不死人,评工可要累死人啦,这是谁说的?”
阿贵见爸爸额角上暴露蚕也似的一根根青筋,讲的满嘴都是白沫,不断喷唾沫星子,只好在旁边静静听他说。从他的口气里,好像都怪别人不是,他这个互助组长一点责任也没有似的。阿贵不好直接戳穿,委婉地说:
“他们这些意见,也是希望把我们组里的事体办好。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有道理?”汤富海瞪了阿贵一眼,说,“我问问你,过去我们没有牛,先要替地主的田种好,用人工换了牛工才能种自己的田;等到种自己的田,误了农时。旱的,虫害的都是我们穷人的田。有了互助组就大不相同啦,车水的车水,耙田的耙田,耕田的耕田。人多好种田,人多手快,种得早,收得早,天旱和虫害也有办法对付啦。没有互助组,有这些好处吗?为啥不讲这个大道理,尽讲那些小道理呢?”
“我从来没有说互助组不好,很多人也说互助组好,他们提点意见,把事体办得更好,不是很好吗?”
“提意见就提意见,可以找我谈,为啥要退组?这不是威胁我?叫汤富海下不了台吗?”
“成立互助组辰光,不是说过,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绝对不干涉吗?”
“你的胳臂朝外――尽帮别人说话。”汤富海指着儿子说,“要退就退吧,就是留下三户五户,我这个组长就是雷打不散,一定要办下去。”
“那些人要退,让他们退去。我们把互助组办好,他们亲眼看到好处,会回头的。”
“那自然哪。”汤富海听了这两句话,心里的气稍为消了些。
“他们提的这些意见怎么办呢?”阿贵见爸爸额上的青筋消逝了,他说,“组里要不要开个会讨论讨论?”
“这个,”汤富海抬头望着大厅里高大的柱子,冷静地想了想,觉得阿贵的话说的不错,不能说这些意见没有一点道理。他心平气和地说:“当然要开个会。这些意见,早提,早就解决了。先把账目查查清楚,在组里公布。应该付的工资,粮食卖出以后,全部付清。组里再找个记账员,每天把账记清,十天半个月公布一次,让社员肚里明白。再订他一个生产计划,问问他们还有啥意见,全给我提出来,组里不能解决,村里解决;村里不能解决,上区里,总之一句话,我们这个互助组要办下去。”
“当然要办下去。”阿贵打了个哈欠。
村里的鸡喔喔地打头遍鸣了。汤富海也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说:
“已经半夜啦,睡吧,明天早上还要替小牛他娘互助哩。”
小牛他娘是个雇农,又是个寡妇。小牛才五岁,接不上手,家里缺乏劳动力,她参加了汤富海的互助组顶积极。最近小牛他娘病倒在家里,田荒在那里,没有人耕种。组里谈好了,明天汤富海和阿贵他们上她田里互助。
“你不提起,我倒忘哪。”
“看你这记性!快睡去!”
阿贵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他也不醒。大厅里的玻璃窗发白了,天刚朦朦亮,汤富海就起床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呼吸了口寒冷的空气。他哈哈手,用手使劲搓了搓,浑身精神抖擞。回到屋子里,烧好了早饭,阿贵还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鼾,睡得可香哩。他过去推了推,半晌,阿贵才睁开眼睛,朝他木愣木愣地望了望。
“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阿贵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真看了下沿的玻璃窗,不解地说:
“啥地方有太阳?”
“还不起来,等一歇太阳照进来,不就晒到你的屁股了吗?”
他们两人吃过早饭,吆喝着一条牛,上地里去了。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田野给一片微弱的晨光笼盖着。已经耕过的土地上给露水浸得湿润润的,好像在肥沃的土地上浇了一层油,在晨光里闪闪发光。田边的野草已经露出头来了,上面浮着一粒一粒露水,仿佛是透明的珠子。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下地去了。
汤富海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小牛他娘的地里走去。阿贵吆喝着牛,一边走着,一边望着。他的眼睛尖,远远望见一个人弯着腰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一大块一大块乌黑的泥土连着杂草一同翻过来,然后用锄头把它打碎。他走上一步,拉了拉汤富海的灰布棉袄的下摆,低声地说:
“爹,你看。”
汤富海回过头来,啥也没有看见,他鼻子哼了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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