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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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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在晚饭桌上,爸爸提起了那个已经搬走的邻居。我皱起眉头说:他是一个浅薄和讨厌的人。爸爸笑了笑,说:干什么?你对他好象特别刻薄么。我喉咙口一团米饭哽着,不上不下,发出的声音显得十分愤怒,说:什么叫特别刻薄!爸爸不响,妈妈沉默地啃着一个鱼头。咽了几口饭,我嘟嘟囔囔地重复说:就是一个浅薄、讨厌的人。过了几分钟,又说:浅薄。讨厌。

  我的邻居就是一个又浅薄又讨厌的男人。

  他在一年零六个月之前搬来,在整一年前搬走。自他来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家浴缸的水龙头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漏水。也不是一直不停地漏,就是不定期地漏那么一两个小时――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滴滴答答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滴滴答答停止了。请人来修理过,但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故障。爸爸困扰了一段时间,发现无从下手,就不再管它了――反正这种抽筋式漏水也不能构成什么危害。

  他搬来之后一个星期,我跟他第一次打照面。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看见他弯着腰在摆弄门锁,很使劲的样子。我站在楼梯上,抬起头打量他,暗地里对他正在做的这件事以及他身上的皮外套得出了一定的结论,随后继续朝上走,默默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站在自家门口,开始从书包里掏钥匙――这个时候,我感到他直起了身子,并且对我转过头来。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反感地往肩膀上看去,只看见几个苍白的手指甲。

  干什么?我问。我的邻居――这个讨厌的男人――说:钥匙借我用一下吧?他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光一直平视着他皮外套的第二粒扣子,听过他的请求,我抬头看看他的脸,然后,阴沉地把钥匙递给他。谢谢,他说。

  他开始用我的钥匙尝试着打开他家的门。我满怀抱着书包站在一边,老着脸,身子晃来晃去。他试了一会儿,抬头对我笑笑,说:对不起哦。过一会儿,又说:不好意思。我一直老着脸,望着他,身子晃来晃去。又过了一会儿,他把钥匙还给我,说:算了,找人撬吧。说着笑笑――笑在眼睛里,眼睛外面没有。他打量我,说:书包很大么――重不重?我阴着脸,在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个声音,随即走进家门。

  这个讨厌的人最后大概去找了个锁匠,才得以进门。和他的第一次照面给我留下了非常坏的印象。这个人相貌还好,个子也不矮,可是瘦弱得像一个孩子,尤其是,举手投足间好象有种倒霉相――那一年当中我在读高三,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见不得像他这样懒洋洋的家伙。后来他也常常出这种不带钥匙的事,不过再也没有请过锁匠――有一个似乎是他女朋友的人会跑来用备用钥匙给他开门。

  当我听到楼道里那种特别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门后面,眼睛对着猫眼朝外看。我知道那种脚步声――那就是他的女朋友来了。她的脚步声和她的其他动作一样,传达出她气质里一种非常敏锐的东西,叫人听着听着就好象有点心痛。她总是穿着色彩斑斓的长衣服,从猫眼里望出去,微微地变了形,好像夏加尔的画。她默默地把钥匙插在锁孔里,却不去开,而是斜倚在墙上,伸直了双臂,开始观察自己的手指。那个讨厌的人也不急着开门,在旁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猜想是在解释再次忘带钥匙的原因――他笑眯眯的,笑在眼睛里。她也笑眯眯的,歪歪头,目光从纤纤十指滑到他的眼睛里面,什么话也不说,无限爱怜在心底。她的手臂依旧默默地伸长着,十根手指有一种很平地向上伸展的趋势。

  我常常躲在猫眼后面,看他和她站在一起,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我对她是如此迷恋,以至于对他极端讨厌。有时候她会跟他一起进去,有时候不进门就走了。在我心里,他们的交往似乎就全部发生在这个狭窄的楼道里,两个人无声地笑来笑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我在猫眼后面,看到眼睛发酸发痛――电视电影里的爱情故事包含着那么多夸张的内容,而我亲眼目睹的真实恋爱,却无声无息。

  不久之后,我认识了这个讨厌的人的女朋友。周末的时候,她经常到这里来住;我们两家的阳台离得很近,早晨我在阳台上读书,十有八九她会穿着五彩斑斓的丝绸晨袍从房间里走出来――于是我们就打个招呼,简单地说几句话。她说话的时候,有时会做一些非常细微但是明显的手势,那些手势和她的脚步声一样,包含着一种极其敏锐的东西;早晨淡淡的阳光正好从她的手指尖掠过,显得她翻动的手指像舞蹈一样优美。我喜欢看她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往楼下看,然后直起腰身,长长地出气,或者是迎着扑面吹来的暖风做扩胸运动――她的长卷发和身上穿的彩色丝绸晨袍一起往后飞起来,像一个温柔的小孩一样贴着她的身体。

  我跟她在阳台上聊天的时候,那个讨厌的人――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总是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有一次她抱怨说:总是睡睡睡,不到中午不睁眼睛,睡死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很快乐地微笑着。我问她他是做什么的。她很简单地答道:广告。就没有第二句话了。过了很大一会儿,她突然说:他比我年纪要大,也不像我这样很傻地一直读书。我就问:你还在读书吗?她说:是呀,我读应用数学的。顿了顿,叹口气说:还有一年就拿硕士学位了,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要不要再读,或者,出国去读。说完又叹口气,随即与我相视一笑。我在心里很崇拜她有本事,虽然知道要是说出来,她一定不以为然。后来她帮我解过几道数学题,用的都是极其巧妙的方法。她的字写得很大,尤其是数字,一个一个分开来,行与行之间有着天涯海角的分隔,雪白的,就像她的手臂。那些数字都有棱角,转折处特别有力量,总仿佛朝纸里面痛苦地陷了进去。还有,她用的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紫色墨水,在那张揉皱的草稿纸上微微地化开来。

  那段时间因为升学压力的原因,我负担很重。有一次她请我到她学校去玩,走在草坪边上,我说我也想考这个大学,然后我就开始哭,说:我不会有出息了。她把手放在我背上,叹着气温柔地说:你看看我的男朋友――你会比他更没出息吗?于是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

  后来,那个讨厌的人就搬走了。他搬走前大约一个礼拜,有一天黄昏,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看见他从楼下走过,低着头像在想什么事情。楼下种着一排小小的杨柳,柳枝青青的空隙中,闪出他的皮外套。我上半身空在阳台外边,隐约闻到他身上一股懒洋洋的味道,就仿佛是太阳在皮衣服上面烘焙出来的,带点葡萄酒的香气。我目送他苍白的后颈向前移动,冷不丁他抬起头来,对我亮了亮手心,说嗨。我两只手拿着竹竿,愣住了,直到他转过了弯,才想起来轻轻说了声嗨。当我捧了满怀的衣服走进房门的时候,就像要遵守什么规则一样,把脸挂了下来。

  这天晚上,浴室的水龙头又漏水了。我躺在床上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朦胧中那个人穿着皮衣服,低着头从滴答的水珠之间慢慢走过。

  再后来,我就考进了那个人的女朋友所在的大学。而我家对门那个单元一直空着,阳台上有一盆那个人留下来的枯萎的草花。他女朋友不住学校宿舍,我没有如愿在校园里遇见过她。但是每次走过那个草坪的时候,我总是如约想起她说的那句温柔的话,于是就顺便想起了那个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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