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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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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三部曲》的总序,在这将近三万字的文章里(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长的序),我第一次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我说明我为什么要写那三本书;我说明我怎样写成它们;我说明为什么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特别喜欢它们。你如果读到那篇文章,你可以多少了解我一点,你也会知道对于你的批评我应该给一个什么样的答复。但是那篇文章到现在还不曾排印出来,所以我不得不先给你写这封信。这一年来我说过要沉默,别人也说我沉默了。

  但是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只要咽住一个字也会缩短我一天的生命。倘使我不愿意闭上眼睛等候灭亡的到临,我就得张开嘴大声说出我所要说的话,我甚至反复地说着那些话。

  朋友,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拿着一管"万年笔"在纸上写字,事实上我却是一边写一边念的。这时候我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这个"家"据那位朋友自己说,"为了那灰暗的颜色,一个友人说过住不到两月就会发疯,另一个则说只要三天就可以成为狂人。"朋友的话也许可靠。现在他到天津去了,留下我和一个厨子看守这南北两面的七间屋子。厨子在门房里静悄悄地睡了。南房在黑暗中关住了它的秘密。我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北屋里,周围是灰暗的颜色。在铺了席子的书桌上,一只旧表一秒钟一秒钟单调地响着。火炉里燃过的煤的余烬穿过炉桥的缝隙无力地落了下来。在一排四间屋子里就只有这一点声音。正如我在《雨》里面所说,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悲哀和欢乐都死了。这时候我也想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下来。然而我不能够。我并不曾死。甚至这个坟墓一般的房间也不能窒息我的呼吸。我不能够忍受这沉寂。我听不见一点人的声音。但是我自己还能够说话。所以纵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大声念出我所写的那些句子。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整个存在都可以用这个来解释。做一个在暗夜里叫号的人――我的力量,我的悲剧就全在这里了。

  我说到悲剧,你也许不会相信,作为批评家的你不是说过"幸福的巴金"吗?幸福,那的确是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东西,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企图"为同类争来幸福",我并不是求得幸福来给我自己。在这一点我就看出你的矛盾了。为同类争取幸福的人自己决不会得到幸福。帮助美国独立的托马士・陪因说过:"不自由的地方是我的国土,"这比较说":自由的地方就是我的国土"的弗兰克林更了解自由了。

  有信仰的人一定幸福;巴金的小说里充满着有信仰的人,全是些幸福的人,所以巴金是幸福的。朋友,你就这样地相信。但是信仰和宗教中间究竟有一个距离。基督教的处女在古罗马斗兽场中跪在猛兽的面前,仰起头望着天空祈祷,那时候,她们对于就要到来的灭亡,并没有恐怖,因为她们看见天堂的门为她们而开了。她们是幸福的,因为她们的信仰是天堂――个人的幸福。我们所追求的幸福却是众人的,甚至要除开我们自己。我们的信仰在于光明的将来,而这将来我们自己却未必能够看见。革命者和教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革命都有激情,而在教徒,激情就是犯罪。激情是痛苦的泉源:信教者的努力在消灭激情,而革命者则宝爱它。所以在革命者中间我们很少看见过幸福的人。殉道者的遗书也常常带着悲痛的调子。他们并不后悔,但是他们却对父母说:"请原谅我";对同志说:"将来有一天我们的理想变为现实的时候,望你们记着我。"

  从这里看来,我应该说你把革命分析作下列情绪的连锁:热情――寂寞――忿恨――破坏――毁灭――建设,是错误的了。一个真实的革命者是不会感觉到寂寞的。他的出发点是爱,而不是恨。当一个年轻人的胸膛里充满着爱的时候,那热情会使他有勇气贡献一切。倘使用法国哲学家居友的话来解释,这就是生命在身体内满溢了,必须拿它来放散。每个人都有着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超过于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所以应该拿它们来为别人消耗。我自己也有过一点点经验:在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曾有过那"立誓献身的一瞬间"。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孤独,也并没有忿恨。

  我有的只是一个思想:把我的多余的精力用来为同类争取幸福。

  破坏和建设并不是可分离的东西。在这中间更不应该加上一个"毁灭"。在《雨》里面吴仁民相信着巴枯宁的话:"破坏的激情就是建设的激情。"但这句话的意义是比吴仁民所理解的更深。我要说这两个名词简直是一个意义,单独用起来都不完全。热情里就含着这两样东西。而且当热情充满在一个人的身体内的时候,他的建设(或者说创造)的欲求更强过破坏的欲求。

  但热情并不能够完成一切。倘使没有什么东西来指导它,辅助它,那么它就会像火花一般零碎地爆发出来而落在湿地上灭了,热情常常这样地把人毁掉。我不知写过若干封信劝告朋友,说:热情固然可贵,但是一味地放任热情让它随时随地零碎地消耗,结果只有毁掉自己。这样的热情也许像一座火山,爆发以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死。它毁了别的东西,也毁了自己。

  于是信仰来了。信仰并不拘束热情,反而加强它,但更重要的是:信仰还指导它。信仰给热情开通了一条路,让它缓缓地流去,不会堵塞,也不会泛滥。由《雾》而》《雨》,由《雨》而《电》,信仰带着热情舒畅地流入大海。海景在《电》里面出现。《电》是结论,所以《电》和《雨》和《雾》都不同,就如海洋与溪流相异。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跟着一道溪流缓缓地流入江河。但是站在无涯的海洋前面你就只能够看见掀天的白浪。你能说你的眼睛跟得上海水吗?

  进了《电》里面,朋友,连你的眼睛也花了。你就说《电》紊乱,这是不公平的。朋友,你坐在书斋里面左边望望福楼拜,右边望望左拉和乔治・桑。要是你抬起头突然看见巴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一定会张皇失措。你的冷静和客观都失了效用。你准备赤手空拳迎上去,但是你的拳头会打到空处。你不会看清楚这个古怪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从前就没有过。《电》迷了你的眼睛。因为福楼拜,左拉,乔治・桑就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朋友,这句话会给你抓装错儿"了。但是请慢点,我的话里并不含有骄傲的成分。我只是说:我们现在生活里的一切,他们在那个时候连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死了,你可以把他们的尸首搬来搬去,随意地解剖。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活人,你就得另想办法。你以为抓住了我,可是我一举脚就溜了几千里,你连我跑到什么地方也不会知道。你"俏皮地"说读者的眼睛追不上我的笔,然而你忘记了你的眼睛是追不上我的脚的。我的脚要拖起你的眼睛跑,把你的眼睛也弄得疲倦了。所以你发出了怨言:紊乱。

  你以为我"真正可以说:'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文章还要把别人也带进生活里去。你进到生活里,你太陌生,你的第一个印象一定是紊乱。因为实际生活并不像小说里安排得那样地好。你既然承认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你要得跟着我去"生活",你不应该只做一个旁观者。

  你在书斋里读了《电》,你好像在电影上看见印地安人举行祭仪,跟你的确隔得太远,太远了。而且你责备《电》紊乱,你想不到那部小说怎样地被人宰割了几次,你所看见的已经是残废的肢体了。

  然而甚至这个残废的肢体也可以告诉人《电》是《爱情的三部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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