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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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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挨子弹”的差事;另一派是仓促动员来,在壕沟里吃苦的志愿军官。照片中这群被俘的奥匈帝国军官,看来为不用再打仗松了口气。

照片来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新近抵达奥地利前线的士兵,发现他们(短暂)受训所要应付的情况是一回事,战地实际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本来火炮就不多的奥匈帝国炮兵,开打头六个月已损失千门加农炮,却只新造出两百七十八门来填补。炮弹产量一直停在每月需求的八分之一左右的程度。[58]难怪士兵对自家炮兵完全没有信心。有位军官写道:“他们把我们的伤亡惨重归咎于缺乏炮兵准备和支持……缺乏重型火炮。”[59]他们说得没错。康拉德的问卷里,有一道问题要师长说说他们对与重型炮兵部队合作的看法,结果大部分师长都答得很干脆,“本师从未用过重型火炮”。[60]在老军队里,军官若发现自己部队有这短处,会试着用士兵的母语向他们说明,但老军队已葬身在塞尔维亚、加利西亚的泥地里和喀尔巴阡山脉的雪地里。开打头几个月,有太多奥地利校级军官丧命或残疾,因而不得不以德意志人或匈牙利人居多的后备军官紧急递补,而这些军官既无时间也无意愿学他们士兵的“团内用语”。

幸存者无缘得到任何语言的安慰。战前嘲笑弗洛伊德的奥地利军官,这时拟出一套精神病词汇,以描述他们士兵的遭遇。他们神经毁坏(nervenzerüttenden)或神经分裂(nervenzersetzenden),已失去自制力(Selbst-Kontrolle),得了感觉紊乱症(Sinnesverwirrung)、神经扰乱症(Nervenstörungen)或彻底神经崩溃(Nervenzusammenbrechen)。似乎每个人都患有某种程度的惊弹症。士兵被投以镇静剂溴化钠,但那从未驱散惊骇的主要根源:敌人炮火把许多同袍炸成血肉模糊一团的景象。有位战地记者看过某陆军医院里这些受惊吓的士兵后写道:“他们进来已约一星期,其中许多人茫然发呆。他们就躺在那里,几乎未从惊弹症中苏醒过来。”[61]

奥匈帝国的征兵制原以十九到四十二岁男子为征兵对象,后来遭悄悄修改,将征兵年龄扩大为十八至五十岁。原被归类为无用之人的吉普赛人,变成得服兵役,为哈布斯堡王朝历史上所首见。前几年被视为心智上或身体上“不适服役”而免服兵役的两百多万男子,这时当权者大笔一挥,变成适于服役。[62]意大利整军经武,据传要建立三十个军、一百三十万兵力,部署于特伦托(Trento)和伊松佐河(Isonzo River)沿线,奥匈帝国因此已在思考彻底承认失败之事。[63]一九一五年三月,康拉德告诉博尔弗拉斯,成功已无望;哈布斯堡军队已垮掉,得再次胁迫德国人出手相救。他在议事录里阴险写道:“我们可以一再威胁要和俄国单独媾和,作为反制的筹码。”四月,康拉德向法尔肯海因发出同样的威胁:奥匈帝国放弃加利西亚(给俄国),会比放弃的里雅斯特(给意大利)更早,所以你们自己看着办。

法尔肯海因深信奥地利已在垮掉边缘,于是派施蒂尔克先去泰申,再去维也纳,以说服康拉德和皇帝做出会让意大利放弃参战的那些让步。施蒂尔克在两处都无所获。康拉德与蒂萨刚如愿将贝希托尔德解职(一九一五年一月),理由是贝希托尔德竟提议以哈布斯堡王朝的特伦蒂诺和奥地利所占有的阿尔巴尼亚领土收买意大利,使其不与奥匈帝国为敌。他们让伊斯特万·布里昂伯爵当上外交部部长,指示他寸土不让。施蒂尔克来到泰申时,康拉德轻蔑说道:“不知法尔肯海因现在想要什么?”然后他把这位将军送到维也纳,说外交政策他无权置喙。此前他一直有权置喙;只是此后不再是。

在维也纳,施蒂尔克最后一次看到老皇帝,皇帝昏昏欲睡地告诉他,“不会把领土让给”意大利人或其他人。为满足这老人的荣耀观、帝国观,还会有数十万人在意大利战线上死亡、受伤。与施蒂尔克会晤时,布里昂以明确口吻表示,如果他知道意大利人不是随便说说,他或许会力主让步:“如果有人拿着未装子弹的手枪指着我,我不会交出我的钱包,除非我知道手枪有装子弹,那时我才会做决定。”但在抢匪扣扳机之前,受害者要如何知道手枪里有没有装子弹?而装子弹的过程会增添施暴的风险,一如一九一四年的动员所表明的。施蒂尔克黯然离开,觉得布里昂或维也纳官场里的其他人都是平庸之辈。他写道,德国人比更直接受到威胁的奥地利人,更敏锐察觉到意大利出兵干预的威胁。比洛亲王转达了来自罗马的另一个非正式提议:把南蒂尔罗给意大利,意大利就会继续保持中立。这提议不算过分,在兵败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普热梅希尔陷落、军队垮掉之后,为奥地利人所乐见,但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再度立即拒绝。在两个战线都败下阵后,对于在第三个战线可能也战败,他似乎没放在心上。[64]

维也纳与这场可怕战争的现实面脱节,而且脱节现象就属此时最鲜明。有位名叫阿瑟·鲁尔(Arthur Ruhl)的战地记者,参观过布达佩斯的某家奥匈帝国医院(院里满是蒸汽、消毒水、腐烂伤口的气味),久久难忘于所见的真实情景。他写道:“只有见识过现代火炮的威力者,才知道它们有多可怕。”这些伤残士兵与运兵火车之间的强烈反差,令他大不舒服。运兵火车覆盖祈求好运的绿枝和鲜花,隆隆驶过这医院的窗户下方——只是为东部战线运去更多炮灰。从病床上往下看的那些伤兵,没那么幸运,身上被炮弹和子弹打出窟窿。有个伤兵脖子上有道手掌宽的伤口,伤口深到让鲁尔能看到颈动脉在薄薄一层纤维底下搏动。他仔细观看了榴霰弹、子弹创伤的X光照片,看到“骨头被子弹打碎,喷出周边肌肉,好似被引爆过”。从喀尔巴阡山脉送回的截肢者,人数之多同样令他震撼:其中许多人“是作战时受的伤,但也有寒冬里被丢在外头二十四小时或更久而未获救的哨兵,脚冻坏,脚踝以下切除”。他走过一间间病房,估算有(且闻到)“数千个冻坏的手、脚”,其中大部分手脚“发黑,渐渐烂掉”。[65]

对奥匈帝国来说,这整场搞砸的战争已经开始烂掉。此后所要做的,乃是把奥地利的作战行动委托给德国操持,悲惨结束一场维也纳决策者原以为可中止奥匈帝国颓势、重振帝国构想的冲突。奥地利在加利西亚、塞尔维亚原有机会得胜,有超乎其预期的好机会。但即使有德国相助,哈布斯堡君主国也浪费了所有机会,最后它的军队残破不堪地摆在从波兰经喀尔巴阡山脉诸山头,一路往南到波斯尼亚的一条战线上。奥地利本身的存在意义也已残破不堪。经过无以计数的战败,这个二元君主国从其子民和邻邦那儿赢得的尊敬已荡然无存,任何团结一致或主权的表象也荡然无存。它的来日已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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