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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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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讳,也就赶忙摆上香案,多多地烧些纸钱,一家人都跪下来愿吁祈告,求远祖保佑杨家这一支后人平安无事,香火不断。可是,到了晚上,小独根睡着睡着又忽地坐起来了,还是那句话:

    “杨万仓回来了。”

    看小人儿白日里好好的,摸摸头又不发烧。可这么神神鬼鬼的,终让人放不下心来。无奈,又托瘸爷去外村请“阴阳先生”来看。“阴阳先生”让独根掌起面来,细细地端详了一阵,说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岁头上有百日之灾,怕是不会善了。这下子一家人都慌了,忙给“阴阳先生”跪下来,千求万告,多多的封礼,也就说了“破法儿”。“阴阳先生”让家人在独根四岁生日这一天把小儿拴在榆树上,拴一百天。百日后四更出门,抱一红公鸡,走百步开外,千万别回头!待鸡叫后,见红日头再回来……

    于是,独根就拴在榆树上了。独根很听话,开初他不让拴,见娘哭了,也就让拴了。也只是个“破法儿”,拴的不紧,绳儿长长的,一头系在腰里,一头绑在树上,还能在院里玩。绳儿是解不开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说,他小。

    小独根每日里拖着一根长绳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往外看。村街对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楼,高楼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环里似有人给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极了。他很想钻到那金色的光环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着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楼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个个窗口却又是银灰色的。浓重的夜气一点一点地淡散了,楼房静静地伫立在暗夜之中,像一只巨大的亮着一个个小屉的黑盒子……

    这时候,便有一只黑色的小精灵从银灰的小屉里飞出来,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有一声响动,微微地响动,就化进夜空里去了……

    十四

    瘸爷不出门了。

    过去,他常拄着拐杖到村街上去晒暖儿,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里,怔怔地想着什么。瘸爷不出门的时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他身边卧着,眯着狗眼也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瘸爷是扁担杨辈分最长的老人,为族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他那条瘸腿就是为族人献出来的。现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着他。黑子也算是扁担杨村辈分最长的狗了。扁担杨村的狗儿几乎都是它养出来的,如今也算是狗儿狗孙的一大群了。瘸爷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着熬日头。

    世事变了,人心一下子隔得远了,连天也仿佛往南边走了,热的时间很长。村子呢,也渐渐地有了一点什么,地也越来越少了。这些都使瘸爷心里难受。但最让他忧心的还是小独根夜惊时喊出的那句话,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不好,很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喊出“杨万仓”的名字呢?这位远祖是干什么的?人死了怕有几百年了,怎么就回来了呢?瘸爷苦苦地想着。想一阵,便又去翻那发黄了的家谱,一卷一卷地翻,盼着能翻出点什么。可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来了,抖得很厉害。“功名卷”上没有,“人丁卷”上没有,连“墓茔卷”上也没有,只有那本最老的“脉线卷”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名下有这么一个符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么王法?不是人一生下来就死了,没成?要是这样,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爷怎么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原是“一脉两支”。老祖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两个箩筐里坐了两个儿子……后来就在这里落户了。其后的事,瘸爷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一点,也都是说不清的事。他记得最详细的是传说中祖上发生过的一件大事。据说那时候杨家有一支后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书”,家里极富。后来那官人回乡省亲,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养他长大,死时未能厚殓,便要重选茔地,迁坟祭母。迁坟时声势大极了,前前后后有百余人张罗。谁知,起坟时扒开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树根一圈一圈地盘严了,灵柩抬不出来。于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时,天昏地暗,黄尘遮天,那砍断了的桑树根竟淌出了红红的血水……起坟后没几年,杨家这一支就败了。后来据“阴阳先生”说,桑树根盘棺叫“九龙盘”,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后,坟又迁了回来,可惜“风水”已破,杨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头……

    瘸爷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话,回忆老辈人叙说往事的只言片语,想寻出一点缘由来。可他脑子里始终是模模糊糊的。记不起了,怎么也记不起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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