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祥的眼睛机警地扫射一下客厅和旁边的大餐厅,没有一个人影子。整个徐公馆静悄悄的,连楼上也没有人声。窗户的阳光已经偏西,显得客厅里更加幽静,他小声地问道:
“你们那位大少爷呢?”
“参加工商突击队去了,到处宣传教育,家里别想看见他的影子。”林宛芝坐在沙发上,手里在打水红毛线衫。
“那当然忙了,他娘怎么也不在?”
“上马丽琳家去了。”
“朱延年死了以后,他们还有往来吗?”
“很少往来了,她因为今天到南京路去,顺便看看马丽琳,叫家里不要等她,晚了,可能在马丽琳家吃饭。”
“只有那位老太婆在楼上念经?”
“宝贝姨侄女陪她上沧州书场听说书去了。”
“你倒好,一个人在家里享清福!”
“谁说的?我参加报喜队,跑了大半天,你看,打鼓,把我的手都打红了。”
冯永祥坐在她对面,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同情地说:
“真的打红了,现在还痛吗?”
“不大痛了。”她羞涩地把手缩回来,说,“怕义德回来家里没人,特地赶回来,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
“他吗?今天晚上能回来就算好的了。从十四号起,工商界就闹翻了天,哪个在家里也呆不住。”
“不早不迟,为啥从十四号开始闹翻了天呢?”
“你不晓得吗?我们十三号听到北京提前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上海工商界一向走在全国工商界前头的,这回全市合营却落在北京后头了。我们当然不甘心,要骑上马直追。十四号上午工商联常委会开了会,决定一个星期完成全市申请公私合营的工作,下午中共上海市委召开工商界上层代表人士座谈会议,史步云和马慕韩代表我们工商界提出去。接着很多人拥到话筒旁边要求发言,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接一个,只见头来,不见尾,有的挨不上发言,只好几个行业,几个地区合推一个代表发言。铅印业主要说他们行业已经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
林宛芝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水红毛线,噗哧一声笑了,打断冯永祥的话,不信任地说:
“别骗我了,还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的?”
“可不是吗?要不是我坐在第一排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哩。因为铅印业公会有一位会员是哑巴,他自己不能说话,就拖着他的儿子来提出申请合营的要求,这不是百分之一百零一吗?所有出席会议的工商界代表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要求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加快步伐,把上海私营工商业全部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每一位代表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要倾吐,可是时间太少,时间过得又太快,不允许那么多的代表发言。陈市长最后讲话了,你猜他说什么?”
“我没去,哪能晓得?”
“他回来没有给你讲?”
“他哪里有工夫给我讲这些。”
“陈市长说:毛主席教导你们要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命运。今天你们有这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真诚愿望,市委没有理由不信任和同情你们,也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的要求;但是必须要多多地征求广大工商业者的意见,各单位如果有个别工商业者还要考虑考虑,应该给他们一个时间,允许保留自己的意见,要做到自愿,不要勉强。陈市长这么一说,更加激动了每一个代表的心,大家霍地站起来,感激陈市长的教导和关怀。”
“陈市长想的真周到,要征求大家意见,不愿意的还可以保留,真会体贴人。这么多事体,一个星期行吗?”
“你说一个星期不行?十五号工商联在天蟾舞台召开了临时代表会议,三千多代表,代表二十万工商业者出席了大会。马慕韩在大会上建议,在六天内完成全市各业的公私合营申请工作,要做到全市工商界联合起来一次申请,要求政府一次批准,来个满堂红!”
“六天来个满堂红?”她仿佛在听神话,微微皱着眉头,担心地说,“又少了一天,来得及吗?”
“上海的事体,没有一样来不及的。在上海滩上,只要你想的到,没有办不到的事体。大会当时做了决议:六天内实现全市各业公私合营的申请工作。”
“这么快,连做招牌也赶不上啊!你不是常说,上海有十多万工商业户吗?那要多少新招牌?”
“这一点大家早想到了,合营批准以后,马上挂牌,如果招牌赶不上,我们用红布做,然后再换新的。”
“你们真有办法。”
“上海人就是会动脑筋。市工商联临时代表会议还没有开完,出席各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召开的传达大会的代表已经在区开始入场了。市里大会一散,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负责人立刻赶到区里,传达大会的决议。大家听了,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到处排队要求发言,表示要把热情贯彻到行动中去。有的准备把私蓄投入企业作资金,有的要把技术献给国家,保证在一九五六年内试制新产品,作好合营后对祖国的献礼。区的传达会议一完,又分头向各个工商企业传达,奔走相告,有的人不相信喜讯来的这么快,连声不迭地问:是真的吗?静安区胶州商店老梅的爱人,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因为得了高血压症,四年都在家,经常躺在床上,听了这个消息,高声叫道:大喜!大喜!马上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要参加报喜队。她女儿不让她去,怕她病倒在马路上。她哪里肯听,反而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大喜事,说啥也得参加报喜队。早些把喜讯告诉别人,也让别人高兴高兴。她女儿说她有病不能去,她说她病好了。一把抓住女儿,一同参加了报喜队。有的人在马路上,见了一个熟人,报一次喜,报了喜就手搀手跳了起来。”
“怪不得这几天马路上的人见了面都笑嘻嘻的,好像是一家人似的。”
“那可不,这几天上海发生了大变化哩,十六号民建分会讲的笑话可多哩。”
“你们怎么天天开会?”
“这两大岂但天天开会,一天我起码开三个会,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一个。”
“那你们不休息?”
“休息?有的,中午和晚上吃饭的辰光休息,不过,有时在饭桌上临时又是一个会。昨天以为会少,可以休息休息了,谁晓得上海农民在举行上海市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代表会议,申请和批准了由低级社转变到高级社,邀请工商界代表出席。他们硬把我拉了去。今天中午在文化广场举行上海市庆祝全市手工业合作化胜利大会。工商联和民建又要我和别人出席祝贺。这几天的上海,像是面包发酵一样,每时每刻都向上增涨,把我闹得晕头转向,一刻也不得空闲。做了工商界的核心分子真不容易啊!何况我又是核心分子当中的代表人物,更是会上加会,忙上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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